臘月二十三,父母打了瓦背、檁子、柱頭、樓頂、板壁上的洋塵;臘月二十四,父母拌三合泥,用巖頭、火磚修補了街沿、陽溝,塞了地腳枋下的縫隙;臘月二十五,父母砍竹子、劃篾條,扶正了棫納樹枝,理稱了牛王刺藤,用竹子夾成牛眼睛框,捆緊了菜園……
臘月二十六,父母抹柜子、箱子,抹板壁、門窗,清掃大門口、屋擔頭(兩邊);臘月二十七,父母上午刷洗被單、床單、蚊帳、床罩、枕套,下午磨洗鍋子、鼎罐、灶臺、桌子、板凳,清洗碗柜、碗、缽、碟和筷子;臘月二十八,父母推了一磨豆腐,劃了一堆柴禾。
臘月二十九,父母燒、洗臘肉,殺雞鴨、剖魚,洗海帶打疙瘩,做亮豆腐、炒米丸子、地米菜春卷。炸的炸了,鹵的鹵了,燉的燉了,蒸的蒸了,燜的燜了,預備了耳子、墨魚、黃花、青菜、白菜、蘿卜,切了萵筍絲、榨菜絲、胡蘿卜絲,從清晨一直忙到了天黑。
臘月三十,天還沒亮的早晨五點鐘,滿滿(父親)扯上大門,他背著背簍,打著電筒,走到右邊的巷子下河,從河沙壩邊跨過中山堡堡下、郵電局旁邊流來的水溝,再從來鳳三中的河坎下,到了沙壩邊,枯萎的怯道河水面窄了、淺了,還是聽到霧中流淌的水聲。
滿滿脫解放鞋,挽起褲腳,他提著鞋子,踩到水里,淹到腳肚子(小腿),身體好的他照樣冷得打了幾個寒噤。他沒有停頓,到水中穩住雙腳,順利過了河。他濕腳穿上解放鞋,放下褲腳,打起電筒從斜坡陡坎上到了田溝彎口外,一雙腳板還是在寒風中冷得生痛。
他轉彎過來,上坡來到了公公婆婆(爺爺奶奶)的墳前,放下背簍,打著電筒扯了墳上的雜草。公公婆婆的合葬墳沒立墓碑,沒圈墓巖(墻),周圍砌的巖頭,上面壘尖了泥巴。年年有滿滿來照看,墳墓才沒在社員的自留地里越挖越小,墳有主,才不會被人挖平。
滿滿從背簍取出代替蠟燭的四根竹筒,里面塞滿了菜油浸泡的棉花,劃火柴點燃后插到墳頭;取來代替香的三柱九根芭茅草桿,里面穿了菜油浸泡的棉線,點燃后也插到墳頭……滿滿最后取出兩大把用鑿子打了眼子代替錢紙的面紙,點燃后堆到了公公婆婆的墳前。
小河那邊的寨子傳來了雞鳴聲、狗吠聲,傳來了劃柴聲、鍋碗瓢盆聲,傳來了“嚓嚓”打油茶湯的響聲。今天過年,社員像卯洞(百福司)街上人一樣起得老早,他們吃完早飯后,要把一個個年菜辦出來,好趕在中午、下午把年團(過)了,再熱水洗澡換上新衣褲。
天漸漸明了,滿滿看到蠟燭、香、錢紙燃燒得快完了,他站在公公婆婆的墳前,向他們作揖后叩了三個頭。嗡動的嘴巴沒有出聲,好像是給公公婆婆說的問候的話,說的是請他們保佑我們家里和我們兄弟姐妹的話,這樣的一問一答,只他自己明白、清楚、聽得見。
滿滿把電筒放進背簍,背到背上,向公公婆婆告別后下來,再沒回頭看一眼。他下到小路上,再沒走回頭路,徑直往小河邊的寨子走去,走完巖板梯,來到河坎邊。他和幾個社員上了田伯撐的渡船,田伯和社員曉得滿滿這么早做的么子事,都沒在過河時問過仔細。
1970年代,提倡的是過“革命化”春節,給去世的親人(父母、祖父母)送亮當的封建迷信活動。卯洞人還是按照老規矩把這事悄悄地做了,心里才踏實,才能到家里安安心心地把年過好。祭祀親人的事,年年都在做,突然中斷,不做這件事,良心上還是過不去。
以前街上有人在冬臘月售賣香、蠟燭、錢紙,方便大家買回去,到了臘月二十五以后吃了早飯,背上煮熟的豬腦殼肉、蒸熟的扣肉、燜熟的回鍋肉和白酒、柑子、柚子、餅干、糖果,還帶上一把柴刀給去世的親人送亮。最好在臘月三十送完亮后,再回到家里團年。
后來公社下發了文件,取消給親人送亮的事。那些賣過香、蠟燭、錢紙的人家不敢賣,生怕別人抓住辮子不放,哪個又敢做大會、小會批倒批臭的事,搞得兒女都不好為人。還是卯洞人會想法,沒得賣的用別的東西代替,白天不敢去送亮,那就天沒亮,打早悄悄去。
滿滿開始用樅樹疙瘩、竹纜子、棉麻藤、蒿子和干油菜梗梗代替過蠟燭、香,還用報紙、水泥紙、畫報紙代替過錢紙,這些東西不是燃得快、就是燃得慢,遇到天晴天引燃了芭茅、茅草,形成了山火,燒了樹林、苕洞棚棚、灰棚棚,抓到了把柄,理由再多也犟不脫身。
輕的天天寫檢討、挨批斗,重的根據損失程度,到牢眼眼(牢房)里蹲幾年,就是出來了,身上也背著“勞改犯”的名聲。年老的后半生、年輕的一輩子抬不起頭,屬于“地富反壞右”中的五類份子。只要開批斗會,都是前面站的那一排陪斗的對象,想起背背都麻。
后來滿滿想到把砍的棚竹巔鋸成中指長幾節,用刀子把外面的筋篾刮掉,刮得菲薄,塞了泡過菜油的一點棉花,這是做的“蠟燭,”砍幾根筷子粗的老芭茅桿,抽出里面的芯,塞了泡過菜油的棉線,這是做的“香。”“蠟燭”和“香”燃過幾分鐘后,燃成灰掉在墳上。
平時煮面條做早飯、中飯,把一張張面紙留下來,放到抽屜里,一年能攢過幾十張,少了到合作(供銷)社買點粉墻用的草紙。滿滿把它們裁成一樣大,用圓鑿子到中間打幾路(條)孔、眼,面紙、草紙和錢紙的顏色接近,用來代替“錢紙,”不過細看很難分辨得出來。
送亮的主要材料有了,忽略的是那些供奉的酒、菜、果。再不能到家里的神龕下祭祀去世的親人,濃濃的煙霧容易讓人發現。父母會在團年時擺點酒菜供奉一下,只要團年前不到大門口鋪一掛鞭炮炸得轟響,把酒、菜、飯餞點到地上,迅速清掃后,也不會被人發現。
卯洞人都曉得過年時不到觀音閣的廟址邊去燃燭、香,燒錢紙,悄悄地祭祀自己去世的親人不是迷信活動。這樣的事從祖父母做到父母、兒女不是么子壞事,父母對兒女的囑咐像筑的城墻,講了一遍又一遍,不許聲張出去,沒得人抓到“尾巴,”懷疑的事少了證據。
滿滿和船老板田伯告別,下船后從河邊往家里走去。他今晨出門得很早,也沒弄出太大的響聲,熟睡的我不曉得他去公公婆婆的墳邊,用最簡單的方式給他們送亮。我們起來后,也沒問母親滿滿到哪去了,等他回來吃了早飯和母親把昨天弄的菜熱了,再炒幾個菜。
想起上世紀70年代的年,我們過得再簡單,弄的葷菜和素菜也要擺滿一桌子。滿滿做得最巧妙的事,提前到天還沒亮的早晨,把公公婆婆的亮送了,再游游和和(不急不慢)弄好一個個年菜,到了下午三點多鐘,我們一家人圍坐到一起,過的也是一個很熱鬧的年。
我現在也沿襲了滿滿送亮的傳統,每年臘月二十五以后,從來鳳縣城打早坐車到卯洞街上,再上山給去世的父母和公公婆婆送亮,遇到今年的疫情防控,我提前到臘月十一,到卯洞給他們把亮送了,做了這件事情,心里自在。今年清明之前,我還要去卯洞給他們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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