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的文字樸實得不像小說,倒像是跟一個朋友在餐館里的徹夜長談,我不說話,只聽著他講他這些年的慘事,他是如何逐漸被現實壓垮。聽起來或許有點可笑,但是只有講的人知道其中的心酸。啤酒瓶空了好多,就這么一直講到天亮。
曹雪芹和《紅樓夢》適時地出現在了開頭、中間的某個節點,和結尾中。聶致遠考到北京來讀博的時候遇到了一個鉆研《紅樓夢》的老學者,侃侃而談關于曹雪芹生卒年以及父親是誰的考證。讀博的時候窮得叮當亂響,鬼迷心竅又跑了西山一趟,站在那里重新思考曹雪芹,發現其實他的生卒年以及父親是誰都不重要。“他的親表兄福彭正當著議政大臣,他為什么不前去拜謁,要求施以援手?他為什么不去考科舉以圖復興家族當年的榮華富貴?退一萬步,他為什么不以自己的才華去當個豪門清客,以保衣食無憂?這些問題,實在比人們討論了多少年的那些問題更加重要。”坐在火車上讀著這段,一下子就哭了。“他改變世界了嗎?沒有。改變自己的人生了嗎?也沒有。既然沒有,他的選擇有什么意義?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靈的自由。”這種感覺就像是聽著朋友的苦水吐得事無巨細,你雖然沒有打斷卻也已經心生不耐,這時卻突然 被他靈光一閃的頓悟擊中死穴。于是他自己還笑著,你卻先哭了。小說的著重點大概就在這自古以來文人的清高和酸腐上了。
從讀碩士、考博士、找工作,到評副教授、轉正,幾個階段包括中間大大小小所有的煩心事,歸根結底就是兩件事:不想求人,以及,學問到底有什么用。在現實面前他一步一步退讓,退到無路可退兀自掙扎,其實也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想得很明白,可該過不去還是過不去,永遠在自己的心理底線上掙扎。分明不掙扎的話,活得更輕松,更好。賀小佳和趙平平是一條線。賀小佳的整個經歷就像是趙平平心路歷程的另一個補全版本,而賀小佳的未來——校聘中學教師——是歩了趙平平的后塵,一眼就將她的一生望見了底。我討厭這部小說的原因也無非是,看著小說中的人走過的路,就像看清了自己剩余的人生。評正教授的一段,兩派相爭結果誰也沒評,倒讓聶致遠這個局外人坐收了漁翁之利,突如其來的幸福砸得他暈頭轉向,頗有點喜劇收場的意味,只是其中裹著辛辣味道。遭受到競爭失敗者憤怒的眼神,聶致遠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我不是故意的!”讓人大笑的黑色幽默。結尾是毫無新意的結尾。就像酒喝得差不多了,倒苦水也快倒完了,天開始發亮,這時候慣例一般必須要有個總結陳詞——這位朋友從這一系列的現實苦水之中,悟出了如何的人生哲理。通常都是老生常談,你早已在別人那里聽到過,你也聽自己的心中說過。這位朋友也不例外,說著俗氣的臺詞總結他的人生,可是忽然,就像之前靈光一閃的頓悟,從他嘴里說出了某些仿佛是哪里引來的格言一般的東西,你聽著很耳熟,可是好像還沒有人真正對你講過。它們摻雜在無聊的總結陳詞中,然而聽過了這一整夜的傾訴,你最終只記得了這一句。——“時勢比人強,這是放棄的理由,又不是放棄的理由。”
有的書真真是非買不能讀,你等著去圖書館能借閱到,那得猴年?也知看完也就罷了,未必有保留價值,但自新文化報介紹及在網上讀了幾章后,即生買心且兩天讀畢。想看閻真的《活著之上》,如饑似渴;看時,很享受,看后,意猶未盡。隨著畢業于京華大學,就業在麓城大學的主人公聶志遠在愛情、婚姻、事業諸方面,全方位的拼博、求索及始終“上下而求索”徘徊于“活著”與“活著之上”的關系而展開的“靈”與“肉”的掙扎、求索。妻子趙平平是重點本科畢業,然在當地小學任教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入編”,發個獎金也是三六九等的,如:在編的4000元、區騁的800元、校騁的200元。且每逢節假日,在編的可以找各種借口不值班,領導確可以命令式的通知你:“國慶這三天你值三天班吧,埋頭苦了”。想入編,考了多年,除第一次筆試沒過,其它都是面試刷掉。兩口子無奈買了六千元的軟中華去區教育局趙副局長家走門路,好在終解決了區騁。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與他的共性是做事雖有追求,但是有原則、底線。當因“入編”一事請本校年級組長吃飯,對方想乘機“潛規則”一把,她馬上說:“那就不麻煩了,我再等等吧。”毅然離開飯店。其老公不也是在評正教授的關鍵時刻,在掌握了對手破綻——所謂出書是非正規出版社的重要物證時,任可此次評不上,也終不忍上告校方,置對方于“死地”。
再說聶志遠吧,始終以屈原、王陽明、雪芹 諸君為典范,雖不能致,心向往之。同讀博的蒙天舒,拿他的碩士論文稍加修改成就了優博論文并獲國家和學校的雙重獎金,后又經過與聶兩次交換讀研、讀博的導師,并借此留校團委,進而成歷史學院院長助理。這人是代表“權”的。還有讀博室友郁明的,頭腦精明而非學業,看重古玩字畫等的鑒賞,為今后能增其學位鑒定等級而讀博,也接一些老板的寫自傳等活,曾推薦過一單給聶,使其掙了四萬。但當其又接一單寫某地鐵礦老板的祖孫傳時,卻因其祖父與日本人合作過滿鐵的事而堅決不寫,本來你要昧著良心寫可得十萬,立馬可拿五萬回家,車票也買好了,老板之美女秘書以“別讓我為難”勸之,內心掙扎數度,猶如魔來擾佛,可最終還是對先賢信念吧使然,戰勝物欲而拒絕了,好嘛,車票也不給送了,女秘書的送站車也免了,自己一個人跌跌撞撞的摸黑打車去了火車站。這就是現實,殘酷。上文說了,就算是人生的緊要處就那么幾步的評正高時刻,他也沒有以犧牲“學銜敵”來成就自己,選擇放棄。人格啊,恐怕我們大多數人做不到吧?然天公地道啊,他這次還真評上正高了,1/4啊,金燕燕比聶早來兩年有資歷,但學術不靈,而另兩個為聶后面的學生少壯派,一為校長弟子,一為院長第子,聶報著基本沒戲的心態,只能寄希望于評委們的公來公正了吧,結果出來后兩個年輕候評者,一個嚎啕大哭,一個昏倒了。據說校長、院長都想其第子奪標,反倒成全了聶志遠評上正教授。此章節雖具戲劇性,但人間百態,賢愚高下,已經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好書,好文章!聶的感悟是,屈原、曹雪芹是用來崇景的,不是用來效仿的,人家可以不食人間煙火,而你我則不行啊,還有老婆孩子吶。書中說曹雪芹的姑姑嫁給了清的攝政王級別的,作為侄子,去稍加走動則結果肯定是不一樣的吧?有點錢能全家喝粥,有點錢能讓孩子病死嗎?然,屈、曹者流之所以為悲劇人物,正是困其在權與錢的巨輪以泰山壓頂之勢來襲時,他們是螳臂當車者矣。然而不唯此,屈原、王陽明、曹雪芹諸君的風骨、氣節又去哪了呢?或許,這是神性和人性的區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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