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年前的今天,切爾諾貝利從一個普通城市定格成為永恒符號。
表面上,世人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位于烏克蘭-白俄羅斯森林地帶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4號反應堆爆炸,噴涌出巨量放射性核素,造成數量成迷的人員傷亡和生物畸變,污染了15.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影響波及840萬人。危害至今仍存,并將永久存在下去。
但,是什么造成了它的發生?它與世界怎樣關聯?它如何被解決?當所有嚴肅的記錄和反思將真相層層剝開,人們看到共存于蘇聯體制中的令人抓狂的體制性怠惰、系統性的隱瞞與欺騙,還有強大的動員能力。這些,在切爾諾貝利事件里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事后來看,那場爆炸的確將蘇聯帶向了不同的方向。許多事在一夜之間發生了改變。蘇聯進入戰時狀態,但敵人看不見摸不著,它存在于空氣中,水里,食物里,衣服上,戰士攻擊無力,無處可躲。
“鬼城”切爾諾貝利
一種新的時空感被觸發了,國境的區隔與陣營的劃分失去意義,核污染隨著大氣流動擴散至別國。在蘇聯向世界發出警告之前,它已先一步收到了來自瑞典的提醒。
一周之內,波蘭、德國、奧地利、羅馬尼亞、瑞士、意大利、法國、比利時、荷蘭、英國、希臘、以色列、科威特、土耳其、日本、中國、印度、非洲、美國、加拿大,幾乎全世界都檢測到高輻射劑量,它儼然已不是一國問題。
一時間,蘇聯國內陰謀論重囂塵上,“西方情報機構”,“社會主義的死敵”,“間諜攻擊”,“暗中破壞行為”,“背后偷襲”,“企圖破壞牢不可破的蘇聯各族人民聯盟”。蘇聯人無法描摹和理解看不見的敵人,重拾舊日話語,矛頭直指間諜和破壞分子。
那些與英雄行為和犧牲精神相違背的,須保持沉默,圖書館里有關輻射,廣島和長崎,射線的書一同消失了。
切爾諾貝利內部,工作人員正在檢測核輻射數值
堅硬的蘇聯體制被切爾諾貝利撕開一道裂口,靠隱瞞事故維持的幾十年核安全神話被戳穿,官僚體系的推諉無能暴露于眾。
曾經的驕傲化為恐懼,自信變為擔憂,烏克蘭和白俄羅斯人在體制庇護下建立新生活,以無比的堅韌和樂觀開始學習與核輻射共存。
在那些承受痛苦的時刻,他們一定曾一遍遍地追問,那場災難是不是一定要發生?
事 故
回到那夜。
1986年4月26日凌晨1點23分,驚雷一般的響聲劃破夜空,大地震動,柱狀的火焰向夜空噴涌,黑夜被照亮,天空變得色彩斑斕。
不少人注意到了爆炸,圍觀了突現于夜空的美麗景觀,全然不知潘多拉魔盒已經打開。
50噸核燃料蒸發為氣態噴向大氣中,以每小時30000倫琴的輻射量擴散開來,70噸混合著建筑殘骸的核燃料散亂在地上,以每小時20000倫琴的數值持續向外輻射,而人體吸收400倫琴就足以致命。
直升機上拍攝的切爾諾貝利4號反應堆
危險沒有被察覺。休息的工人照常釣魚,消防隊員發現了火勢,沒有穿戴防護裝備就趕來救火,好奇的孩子找到視野開闊的地方張望,核電站當晚值班的工作人員懵了。
反應堆爆炸是最糟糕的情況,沒人意識到這種可能性,也沒人愿意相信。包括切爾諾貝利在內的核設施的安全性幾乎無可置疑,它被形容為可以建在紅場上的“茶壺”,甚至曾有人建議把核電站就建在距離烏克蘭首都基輔20公里處。
但安全只是個神話。在切爾諾貝利事故之前,蘇聯可考的核電站事故已達11起。就在1982年9月,切爾諾貝利1號反應堆曾發生過堆芯部分熔化事故,放射性物質擴散到附近工廠和普里皮亞季鎮——這個因核電站而興的小城,維修人員也受到嚴重核輻射。
事故發生前的普里皮亞季鎮
但事故被層層保密,哪怕對核電站的工作人員也是如此,所以之前的教訓并沒有對核電站工作人員提供警示。
4號反應堆副總工程師佳特洛夫是當晚的主持者,他在核電站主任布留哈諾夫和總工程師福明的授意下,本意為測試反應堆的自我供電系統,提高核電站的發電量,節省能源,完成政治計劃做準備。
但佳特洛夫并不是一個合適的管理者,他來自實驗物理領域,對核電站的熱能布局不熟悉,對切爾諾貝利采用的鈾-石墨型反應堆也不了解,他那來自電氣化工領域的上司福明也好不到哪里去。
操作人員和管理者的不專業,在核電站并不鮮見,外行行政官員粗暴領導內行專業人員是體制內常態。
在迫切心態的驅使下,測試實驗在凌晨展開,繞開了反應堆的安全系統,放大了它的設計漏洞。
事后,副總工程師佳特洛夫(中)被判處10年監禁,9年后去世
關于造成反應堆爆炸的物理原理非常復雜,簡單來說,反應堆工作時需要正反應和負反應的平衡,正反應過高會造成過熱風險,但切爾諾貝利采用的是RBMK反應堆(鈾-石墨反應堆),其設計缺陷恰好在于,各項正反應因素的組合權重過高,使得爆炸的可能性天然存在。
設計人員并非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為此,反應堆被設計了緊急叫停按鈕,按下按鈕,控制棒插入反應堆,就能抑制正反應。
但要命的是,控制棒最下端的填充材料是石墨,石墨會加劇正反應,而非抑制正反應,所以當控制棒插入,反應堆首先會產生短時的正反應浪涌,正是這一設計缺陷,導致了本來是叫停操作的保命按鈕變成了加速爆炸的送命按鈕。
爆炸前20秒,負責操作的阿基莫夫按下“緊急功率降低”按鈕,致命的是,控制棒未能正常插入堆芯,甚至還沒降到一半就卡住了,能量瞬時上涌,爆炸發生。
而當值的核電站工作人員顯然對這一設計不夠了解,以致于他們到死都不明白堆芯為什么會爆炸,堅持認為自己的操作無誤。
爆炸發生后,在現場主持的佳特洛夫完全沒有考慮反應堆會出問題,他判斷應急保護與控制系統的水箱發生了瓦斯爆炸,并無大礙,并向總工程師福明和核電站主任布留哈諾夫報告,反應堆安然無恙,一切正常可控,隨后這一報告又上傳到莫斯科。
收到報告的莫斯科據此作出錯誤決策,發回“向反應堆注水冷卻”的指示,導致核輻射的進一步加劇。
仍在沉睡的普里皮亞季小鎮,就這樣在無知無覺中暴露于核輻射之下,長達兩天之久。
擴 散
盡管沒有得到官方的確認和通知,但核輻射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了。
爆炸幾個小時后,當晚在河邊釣魚的幾名漁夫開始感到極度惡心和不舒服,胸口灼熱,眼皮刺痛,頭疼欲裂,不斷嘔吐,黎明時皮膚已經變成黑色。
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消防隊員被嚴重灼傷,送去醫院。核輻射有潛伏期,初期癥狀是嘔吐,腹瀉,之后狀況會加速惡化。
被送去醫院的消防員一天一個樣子,嘴里、舌頭上和面頰上出現小塊潰瘍,之后逐漸蔓延,粘液層層結痂,體色逐漸變得烏青、紫紅、灰褐,頭發和皮膚不斷脫落。
在核電站搶救的人越發感到不對勁,他們發現了散亂在地上的石墨塊,口中嘗到金屬的味道,酸酸的,只工作一會兒就渾身乏力,筋疲力竭。
意外發生后,有203人立即被送往醫院治療,其中31人死亡,當中有28人死于過量輻射
是核泄漏了嗎?人們心中都有疑問,難以置信的是,當時的核電站里,手邊能找到的輻射測量劑最高只能測到每小時3.6倫琴,能測量1000倫琴的鎖在保險箱中,被埋在廢墟下,難以取出。
4月26日上午10點,強輻射已經持續了一夜,一期建設工程運行副總工程師西特尼科夫根據經驗判斷,反應堆已經炸毀,他焦急地通知福明和布留哈諾夫,但被憤怒地駁回,核電站民房部主任沃羅比約夫發出的強放射性警告,也被拒絕傾聽。
向反應堆內注水的操作繼續進行,而在每小時給莫斯科的報告中,“輻射值在正常范圍內”,“形勢依然可控”。
但莫斯科坐不住了。4月26日上午9點,第一個專家小組從莫斯科貝科沃機場起飛前往切爾諾貝利,當天晚9點,分管能源口的蘇聯部長會議副主席謝爾比納隨著第二批小組抵達普里皮亞季,接管搶救工作。
政府委員會和專家團并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所有委員就住在普里皮亞季鎮上吃住,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依然認為反應堆到5、6月就能恢復使用,但很快,委員們也都表現出了輻射癥狀。
消防員在撲滅三號機組周圍的火
在初期,官方搶救工作就這樣在一種看似緊張實則矇昧的狀態中進行,而小鎮依然處于平靜之中。
4月26日是一個周六,春日明媚,普里皮亞季人的生活一切如常,孩子們在廣場上玩耍,他們雖然聽到了前一晚的爆炸聲,但并沒有多少擔憂,街頭出現了戴著面具的士兵,民居不以為意。
但當天傍晚,空氣中的輻射量就已經達到正常值的60萬倍,按照輻射的擴散速度,只要4天,居住在這里的居民吸收的輻射量就會致命。
核泄漏的消息通過不同途徑陸續傳來,男人們開始喝伏特加給自己消毒,還有喝洗潔精的,但喝了腿發軟。食物全被污染,要么吃下去,要么餓著。有些人的皮膚顏色慢慢變深,情緒變得激動。
4月27日,政府的疏散行動終于開始。1100輛客車沿著從普里皮亞季到切爾諾貝利將近20公里,下午1:30,客車開動,在每一棟公寓前停下,接走樓里的居民。
從3號反應堆的屋頂上俯瞰4號反應堆受損建筑
居民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打包,他們被要求輕裝上陣,只要帶三天的食物和錢就好,人們互相安慰著上車離開,與自己的寵物道別,不知將就此永遠地離開家園。
上了年紀的人無法理解正在經歷的一切,為什么必須要離開呢?土地還在,萬物仍舊生長,花兒也在開放,有老人堅持不愿離開,留了下來,幾天后人們發現了他的尸體。
普里皮亞季沒有毀滅,它被急匆匆地遺棄,成為一座空城。
搶 救
反應堆的大火還在燃燒。問題的嚴重性愈發明顯,國家機器開動了,動員機制一并啟動。
首先要滅火。謝爾比納提出用消防艇向燃燒著的反應堆內噴水,所幸被專家阻止,改用沙子和硼酸滅火。水無法撲滅核能火焰,蒸發后與核能燃料混合,還會增加輻射,污染周圍的一切。
上百架直升飛機從基輔開來,飛到反應堆上空,由士兵徒手把80公斤的沙包扔下。
任務無比危險,飛機飛得太高,扔下的沙土會激起更高輻射,他們要暴露在夾雜著放射性氣體、離子以及伽馬射線的熱浪中工作,剛開始執行這項任務時,沒有人帶呼吸器,也沒有真正的防護。
飛行員在投放混有硼酸的沙子給反應堆滅火
與此同時,另一組三千多名士兵走上房頂,暴露在每小時上萬倫琴的輻射環境下,充當人體機器,把炸開的石墨與核燃料鏟進反應堆大坑中。
為了防止高溫的反應堆燃料熔穿底部進入地下,上萬名礦工被動員來到切爾諾貝利施工,他們要從三號反應堆挖出150米的地道到4號反應堆,在4號反應堆下挖出長寬各30米的空間,以注入讓反應爐降溫的冷卻裝置。
在普里皮亞季,留守的軍人徒手撿起地上的石墨塊,因為沒有機器人手臂,士兵們的皮膚變成了褐色,呼吸器掛在脖子上,卻沒有人戴著。
搶救緊張地進行,雖然問題再難以隱瞞,但國家仍舊試圖保持正常姿態,烏克蘭的五一節日游行如期舉行。
游行隊列里有人不解,大膽發問:“我們受到多少劑量的輻射?為什么隱瞞?”后來他被部隊指揮官叫去,被訓斥“制造緊張氣氛”。
當年的清理者(攝影/Lgor Kostin)
防毒面具發下來了,誰也沒有戴。
5月6日,莫斯科召開新聞發布會,謝爾比納主持會議,蘇聯國家氣象委員會主席尤里·伊茲拉埃爾和副主席謝杜諾夫,就核爆炸的嚴重性一筆帶過,稱被摧毀的反應堆周圍的輻射值只有每小時0.015倫琴,而當時僅普里皮亞季的輻射值均就在每小時0.5至1倫琴。
5月14日,災難發生后第18天,戈爾巴喬夫對蘇聯人民發表演說,承認了切爾諾貝利發生的災難,表示“核能脫離了人類的掌控”。
此時,蘇聯以舉國之力投入對災難的搶救之中,十萬名官兵投入進入切爾諾貝利,組成清理人大軍,清理放射性物質。
許多普通市民打電話到能源部,要求前往切爾諾貝利,幫助戰勝那里的災難。危機時刻,他們只希望為國家做些什么,最終,總共約60萬軍民投入對切爾諾貝利的搶救之中。
清理反應堆屋頂的石墨,每人只能工作40-60秒
但物資嚴重不足,士兵們領不到充足的防護用品,只能自己動手縫制鎧甲、鉛襯衣,鉛內褲。
在投入幾十萬人,花費180億美金的努力下,切爾諾貝利4號反應堆上建立起密閉的石棺,而參與搶救的清理人大軍中,后來統計有2萬人死亡,20萬人殘障,四分之一的礦工在40歲前去世。
當時規定士兵受到的輻射超過二十五倫琴就算過量,超過輻射量指揮官將受到懲罰,最后,沒有一個人的輻射量會超過二十五倫琴。
在公眾中,切爾諾貝利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7月18日,蘇聯能源于電氣化部長馬約列茨發出指令,嚴禁下屬在新聞報道中,廣播中或電視上講述關于切爾諾貝利的真相。
生 活
“人們在排隊買面包、食鹽、火柴……這樣的感覺便更加強烈。人們都在忙著做面包干,每天要把地板洗上五六次,還要填上窗戶的縫隙。大家整天都在聽收音機。”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下了當年的核災難親歷者的生活,災難放大并袒露了人性中的幽微面目,令人感嘆。
烏克蘭女人在市場叫賣大紅蘋果:“來買蘋果呦!切爾諾貝利的蘋果!”有人勸她不要這樣叫賣,沒有人會買。“別擔心!”她說,“還是有人會買的,有些人要買給丈母娘,有些買給老板。”
事故發生后,在切爾諾貝利地區生活的狗
大家互相嚇唬。有人在市場買了一頂狐貍皮帽子,頭就禿了。有亞美尼亞人從“墳場”買回一把便宜的沖鋒槍,就死了。
巫師流行,他們宣稱自己能讓一百公頃土地上的鍶和銫加速衰變。報紙上對他們大加報道,電視給他們黃金時段。
公交車上,一個男孩沒有給老人讓座。老人說他:“到你老的時候,別人也不會給你讓座。”
“我不會老。”男孩子回答。
“為什么?”
“我們大家都快死了。”
紀錄片《搶救切爾諾貝利》截圖
女人們把伏特加通過注射器灌給自己的丈夫,以此叫他們安靜。
離開家園的切爾諾貝利人因為“被污染了”,到處被拒絕、被排斥,他們睡在學校和俱樂部的地板上,無處可去。
上學的孩子哭著跑回家,學校里的同學都害怕,不愿挨近他。他們被叫做“亮晶晶”“切爾諾貝利刺猬”“切爾諾貝利螢火蟲”,去到任何地方,都被當作活著的怪物和嘲笑的對象。
死在莫斯科醫院的切爾諾貝利消防員,被放在焊死的鉛質棺材里,埋在莫斯科郊外的米京墓地,其他人都不愿把死者埋在他們的旁邊,想要躲開。連死人都害怕切爾諾貝利的死人。
切爾諾貝利人渴望被世人知道,又害怕被報道,他們在災難面前歇斯底里,或陷入沉默,“不知道該說什么”。
而時至今日,他們依然在承受突然降臨的痛苦,成為傲慢與謊言的代價,盡管他們并沒有任何錯誤。
要說真話,要保持敬畏與審慎,這是切爾諾貝利留給后人的警示。理解這警示的分量,是每一個活下來的人的道德責任。
參考資料:
格里戈里·梅德韋杰夫 《親歷切爾諾貝利》
阿列克謝耶維奇 《切爾諾貝利的祭禱》
紀錄片《搶救切爾諾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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