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失眠
長風吹至傍晚
就會短下來。短下來的空當
母親端一簸箕玉米走到石碾旁
村口極安靜
我聽見輕微的落雨般的聲音時
母親已簸完糠皮
糙細不一的面粉
一瓢瓢舀進兩把篩籮中
一遍糙,一遍細
母親一邊晃動
一邊拍打籮幫
“長風吹走糠秕,善良的羔羊
在短調中安睡。”
我惦記著偷偷藏起的幾個窩頭
窩頭的窟眼兒
一次次出聲
布鞋上的雨
母親手工做成的布鞋
在一場突來的風雨冰雹中
保護了我十三歲柔弱的頭頂
而就在第二年的雨季
母親卻離我遠去
雨。源遠流長
布鞋。使我多了一條船
在風暴中學習劃槳
多少年過去了
雨的尺寸一天天減短
鞋的碼號一天天增大
我將一場雨不間斷地撕扯
抖落,攤開,擦拭……
我不會讓一場雨發霉
越是雨季越是晾曬
我頭頂上唯一的高度
布鞋上的雨
一瓢涼水
干透了的葫蘆一切兩半
一半是凌源,一半是平泉
母親用一半裝著金燦燦的小米
一次次跑向平泉的姥姥家
另一半總是舀滿涼水遞給我
再喝一口,就不會餓了
鍋里的餃子已經翻滾
母親端一瓢涼水,砸下去少一半
餃子沉下去,一會兒又浮上來
母親又潑下一少半,撈出兩個
用手指摁了摁,隨手扔進鍋里
感受著母親熟練的潑涼水動作
我突然想起一九七四年,已經水飽的圓肚子
母親依然舉著
一瓢涼水,在我眼前晃著
母親的紙袋
清一色的牛皮紙
白露之前,母親就糊好了無數個大小不一的紙袋
過了霜降。那些
豆角籽、黃瓜籽、茄子籽。那些
菠菜籽、洋蔥籽、韭菜籽。那些
高粱種,谷子種,黍子種……
都攤在炕上,一一安頓起來
母親已老眼昏花,卻能準確地
扎上紅頭繩、綠頭繩、黑頭繩
扎上黃頭繩、藍頭繩、紫頭繩
用以辨清早熟的,晚熟的
三月開花的,四月采摘的,五月入土的
早晨起床時粘我身上的一粒
我竟認不出,是大蔥籽還是白菜籽
母親始終珍藏著三個特殊的紙袋
扎著紅頭繩,鎖在衣柜里。
直到哥哥結婚那天,我才看清:
一袋棗
一袋栗子
一袋花生
衣兜里的雪
莊稼是村莊的衣裳。厚厚的棉襖
只有母親縫制的
一小畦香菜
一小畦韭菜
一小畦菠菜
一小畦香蔥
四個衣兜。依然綠著
又一場大雪熱烈。
母親指揮家人,把背角旮旯
十天也不化的積雪
連同柴屑兒草沫兒
統統堆進菜畦
(王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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