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腹地,汩汩清流從格拉丹冬雪山蜿蜒而出,從三江源一路向南,之后折向東方……金沙江,這條占據了長江三分之一長度的河流,自商代就有淘金者的身影,是我國最早開發的江河之一。今天她正為沿途的超級水電工程提供不竭的動力,構筑起世界上最大的清潔能源走廊。
伴隨河流奔騰的,是無數立于山巔、谷地、荒野的鐵塔和在其間“穿針引線”的云端電網。它們跨越千山萬水,將清潔電能源源不斷地送向四面八方。那一頭,城市里燈光璀璨,工廠里機器轟鳴,千家萬戶華燈初上;這一頭,“西電東送”的建設者們扎根高山密林,在風雪里默默耕耘、揮汗如雨。
精益求精賦能“西電東送”
孟春時節,大涼山腹地突然下了一場大雪,正在建設中的布拖±800千伏特高壓換流站,一夜間披上了銀裝。
這個換流站是全球在建規模最大的水電項目——白鶴灘水電站水電外送的送端起點,按計劃將在今年6月完工,承擔“西電東送”的任務。
雖然站區積起了40厘米的雪,但換流站內依然機器轟鳴。連日來,負責電氣設備安裝項目的國網四川電力送變電建設公司的張鳴鏑和工人們,一直在零下10攝氏度的低溫下,忍著缺氧和嚴寒清除覆冰、堅持施工。這一幕,是送變電人的日常。
我國幅員遼闊,大規模的“西電東送”“北電南送”,是我國能源發展的重大戰略,要實現電力跨區域遠距離輸送必須通過特高壓輸電。換流站是特高壓工程的“心臟”,輸電線路則是一根根“動脈血管”。保證“肌體”的健康,需要精密的“體檢”。
但“體檢”意味著斷電,一條特高壓線路一年的輸電量約350億度,每次留給“體檢”的時間最多只有14天。“窗口期”內,送變電人兩班倒,晝夜不休,從審圖紙、對數據到檢測都必須萬無一失。遇到大型的檢修作業,上千個點同時進行,每個人必須精確操作。送電線路點多面廣,在一條輸電線路上同時作業的工人,有的頭頂南方的驕陽汗流浹背,有的則身裹棉襖,在零下20多攝氏度的地方凍得睫毛都掛著冰碴。
有一年國慶節,國網四川電力送變電建設公司的熊顏兵接到復龍換流站的緊急搶修任務,連續作業了30多個小時。搶修完成后,他和同事竟在地上躺成一排睡著了。
換流站設備非常昂貴,一個換流閥閥塔價值達3000萬元,一根閥側套管價值1500萬元,作業精確度為毫米級,可謂真正的“失之毫厘謬之千里”。
張鳴鏑還記得2016年夏天,在新疆天山換流站的那次無比困難的檢修。通常情況下,更換套管都是在閥廳外進行,但那時漫天風沙。一旦沙塵進到閥廳,將破壞設備的干燥、無塵環境,造成不可逆的影響。但如果在閥廳內作業,空間過于狹小,無塵化大噸位電動起重機械無法施展拳腳;使用柴油式吊車的話,又不可避免尾氣的污染。
面對兩難,張鳴鏑和同伴們思前想后,從家用抽油煙機上找到了靈感——他們將風機抽風速率和吊車排氣速率設置為一致,將吊車產生的尾氣迅速引至戶外。經此一役,他們成功研發出“雙排管離心式軸流風機車輛尾氣排放裝置”,并申請了國家專利。
特高壓輸電技術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輸電技術,被譽為世界電力的“珠穆朗瑪峰”。近年來,隨著一系列關鍵技術取得重大突破,我國在特高壓輸電領域實現了從“沒有路”到“領頭跑”的飛躍,特高壓電網建設全面鋪開。
從220千伏到500千伏,再到±800千伏……送變電人既是建設者,也是歷史的見證者。
從事檢修工作24年,熊顏兵參與了30座變電站的電氣安裝工作和12座換流站的檢修工作。全國半數特高壓換流站都有他的腳印。“當年參加檢修的第一個換流站,設備國產化率還不到10%,現在普遍達到90%以上。”作為一個老送變電人,他對我國輸變電技術和裝備的發展進步深有感觸。
高山深谷,有一群“光明使者”
無論是線路建設還是運行維護、檢修,既需要技能,還需要體力和膽量。
冬季的二郎山,四川甘谷地至蜀州500千伏線路改接工程緊張進行。作為四川超高壓骨干電網建設項目之一,工程的改接線路總長約99.8公里,沿途地形起伏巨大、地質災害頻發,最高施工海拔達3100米,塔基坡度陡峭,施工需要“戰天斗地”。
一座主塔高度80到100米,天地同時作業。“戰天”要克服常年的陰雨和大霧,“斗地”要克服溶洞、堅石、浮土……站在地上抬頭一望,許多工人正懸浮在頭頂的高空中作業。
正在參與項目驗收的李興宇也曾經巡過線。“人一走到導線上,晃動就開始了,遇到檔距大的導線,人就像在半空飄蕩。”他說。第一次爬上20米的塔,腿是軟的,他寸步不離地跟著師傅,師傅腳踩在哪,他就跟著踩在哪,“一抬頭,感覺天都在轉”。第一次爬上80多米,他突然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這是送變電人說的“破膽”。“腳下模糊看不清,只管往前就走就是了。”
今年39歲的鄒忠旋右手上有一道5厘米長的傷疤。那是2016年建設從甘孜州康定市姑咱鎮到丹巴縣的線路工程——500千伏猴康線時留下的。要驗收的鐵塔位于猴子巖的半山腰,山體陡峭,他只能用雙手拽著山坡上的樹枝往上爬,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難,返回時他一步踏空直接墜落了五六米,幸好被樹枝掛住,手被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
還有一次在大崗山水電站500千伏送出工程,鄒忠旋和同事們背著帳篷在深山的積雪上行走,夜里寒風呼嘯,8個人擠在帳篷里瑟瑟發抖。害怕大家失溫的隊長一再叮囑大家再累都不能睡著,那一夜,他們聊天、抽煙、相互鼓勁,熬過這輩子最長的一夜。
2021年,擔任特高壓檢修項目經理的賈維,在內蒙古科爾沁草原邊上的扎魯特換流站參加檢修。零下30多攝氏度的氣溫下,他和同事堅持了12天,“凍得舌頭都不利索,說不清楚話”。換流站離最近的扎魯特旗有80公里,賈維和同事只能住在老鄉家,由于缺水硬是扛過了12天沒洗澡。還有次在新疆哈密,正在施工時突然漫天塵沙,沙塵暴一走,鼻孔里全是沙,憋著氣卻不敢往里吸。沒有沙塵暴的時候便是高溫暴曬,換流站里的鐵件、瓷瓶、螺栓被曬得發燙,雖然他自認為皮糙肉厚,但也常被燙傷。
工作了24年的王澤貴幾乎把青春都獻給了大涼山。為了到施工現場,他和同事經常凌晨4點就起床。兩小時后到達公路盡頭,面對荒山深溝,再爬兩三個小時山才到現場。然而一番折騰之后,又經常因為霧氣大無法開工。在山里,送變電人都練成了“抗寒體質”。
2000年8月到10月,500千伏二灘-自貢三回輸電線路工程投運前,王澤貴負責線路通道清理。清理的通道要經過一片原始森林,開工前他把幾個鍋盔掛在樹枝上,等餓得兩眼冒金星再回來時,干糧早不見蹤影,被野生動物吃得精光。還有一次,他在清理線路通道時,工人鋸下的樹木枝干直接打到他身上。王澤貴瞬間倒地,再回過神來,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急壞了的同事,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了是來干什么。“只知道年底有個考試,我有個女朋友。”說到這兒,他哈哈大笑起來。
如今,隨著科技的發展,無人機已經廣泛應用在線路巡檢中,安全性和效率大大提高,但這只是讓發現問題更加便捷,要解決問題很多時候依然得靠人力。
送電一秒,堅守半生
一度電從金沙江下游的向家壩水電站送出,到點亮一盞上海市的電燈,需要走過2個換流站,一系列升壓和降壓的變電站,穿越1900多公里的“電力高速公路”,完成這一過程只需要不到1秒。
但對于送變電人來說,把電送向遠方的旅程,一走便是半生。
“我們放棄太多的時候,都在書寫電力的傳奇,你會到工地看我嗎,在我聽風數星星的時候……”這是一首電力工人自己寫的歌,唱出了無數送變電人的心聲。
2021年11月,記者曾在二郎山與工人們促膝長談。月亮幽幽地照著山谷里,風吹樹林,如泣如訴。他們說,他們早已習慣在孤獨的長夜里坐在黑暗里,聽風數繁星。
“假如明天下山了你最想干什么?”有人問道。
“回家!”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每當開啟關于家的話題,便越聊越安靜,總有人會偷偷抹眼淚。
常年在外奔波,那些與家人未達成的旅行、沒能兌現的承諾、錯過的重要時刻,是每個送變電人難以言說的痛。
鄒忠旋一直覺得,這輩子對妻子的虧欠永遠沒法彌補。兒子出生前臍帶繞頸,得知消息時他還在德寶(德陽-寶雞)直流線路上忙碌,趕到醫院時,身上還粘著從山上帶下來的刺果果。2010年,他第一次帶妻兒出門旅游,剛到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就接到電話,紫坪鋪技改工程需要他緊急檢修。他只好把妻兒留在西湖中,自己坐船上岸趕緊往回趕。
曾經有個同事楊繼武待在線路上一年沒回家,好不容易結束工作,回家時沒來得及刮胡子。走到家門口,孩子開口便問:“叔叔你找誰?”這讓七尺男兒眼淚瞬間落下。
對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王澤貴來說,未能送母親最后一程,是心里永遠的痛。2004年5月12日,雷波電站二回線路導線出現故障,他帶隊進山搶修,鏖戰兩天兩夜,5月14日終于排除故障。一出山,他就接到家里的電話,母親在頭天去世了。急瘋了的家人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
無數身在荒涼處時難以訴說的虧欠和孤獨化,為了短暫相聚時的濃濃柔情。他們總是一回到家就搶著拖地、做飯、洗碗……有事沒事也要去孩子的學校晃晃,刷刷“存在感”,“哪怕是幫忙搬個桌子,打掃個衛生,也讓其他孩子和老師知道這娃有個爸”。
幸而家人的理解為他們披上了鎧甲。一看到電視上有鐵塔,鄒忠旋的兒子會驕傲地告訴所有人“那是爸爸工作的地方”。王澤貴的妻子也從不吝惜告訴別人,丈夫在雪地上寫下的情話。
如果一顆衛星從萬米高空俯瞰地球,定能在東經73度至東經135度之間入夜時,看到一片璀璨的燈海,以東部和南部尤為明亮。那片區域的西部有一片高高隆起的陸地,有奔騰的大江大河,有無盡的深山密林。那里還有一群默默奉獻的人,年復一年,將光亮送向四面八方,靈魂也發著光。(記者吳光于、張海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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