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兒還在田埂邊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這熟悉的歌聲,將我帶回了童年放牛的時光。
小時候,我家很窮,很多次揭不開鍋的情境至今歷歷在目。我夢想有一頭牛,和小伙伴們徜徉在放牛的廣闊天地。
大約四五歲的一天,我捉到一只甲殼蟲,我們叫“水牛”,長長的觸角,鐵鉗一樣的嘴,黑白相間的矯健身軀。我興奮得四處招搖。“你拿的是什么?”一個鄰居問我。“水牛!”我老老實實回答。“哈哈,你家也有得起水牛嗎?”他冷冷地看著我,一臉鄙夷。其實,他家也是出了名的窮,只不過出身比我家好。母親知道后,很難過:“連他都嘲笑我們家買不起牛,你們長大了要有出息呀!不然一輩子都被人看不起。”我從沒有忘記這件事,決心像母親說的那樣,長大了能有點出息。
我放的第一頭牛是從大伯家“借”來的。那時,大伯在做販賣牛馬的生意,從幾十里外一個叫歪染的集市買來,喂十天半月后,拉到二十里外的七舍街上去賣。人手不夠,放牛成了負擔。“春園喜歡放牛,就叫他給我家放嘛!”伯父對父親說。父親點頭答應。這是沒有任何報酬的,父親之所以答應,一是成全我的愿望,二是有個牲口踩糞,來年的莊稼也有個盼頭。我欣喜若狂,和父親一起騰出一間牛圈,急不可耐地將大伯家的牛牽了回來。這是一頭半大的牯牛,毛色淺黃,牛角有些殘缺,不很精神,但我如獲至寶,在汗黏黏的牛身上一遍遍撫摸。
從此,我開始了放牛的生涯。那頭牛因為賣相不好,大約喂了兩年多的時間。
那幾年,為了生計,父親下農村走村串戶上“解板子”(用兩人拉的長鋸將圓木鋸成方條、木板),辛辛苦苦,每天只能掙兩三塊錢。相比之下,做牛馬生意是一份既體面,又容易來錢的行當,有時一樁生意能賺幾百塊錢。父親決定轉行做牛馬生意。母親一開始堅決反對,覺得我們家沒有錢,經不起任何閃失。但父親的一再堅持還是讓母親讓了步。
父親到公社信用社以買化肥的名義貸了400塊錢,揣著這筆“巨款”,就隨大伯、四伯、七叔開始了販賣牛馬的生意。
歪染逢星期三趕集,有時提前一天出發,有時當天半夜就出發,往返幾十里路全靠步行,披星戴月,風雨無阻。
父親出道得晚,加上運氣不好,賺錢的回數少,貼本的回數多,本錢一天天縮水,不光落得母親埋怨數落,甚至有幾次買來的牲口幾個月賣不出去,一家人陷入更加拮據的境地。
少不更事的我,還不知道體恤父母的艱難,滿腦子憧憬的都是騎在自家牛背上滿山轉悠的幸福,像打滿氣的皮球,腳不沾地,心花怒放。
每天天剛亮,在母親的催促聲中,我腰上別把鐮刀,有時再塞本書,給早已等不及的牛套上嘴籠,防止它“收割”沿路的莊稼,便匯入到浩浩蕩蕩的放牛大軍中。村里的幾處放牛山:墳坪、轉堡、梁家灣、龔家灣、坪上……當年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
放牛讓我走進了夢一般的童話世界。
春暖花開,野草萌發,蜷縮了一冬的牛貪婪地狼吞虎咽,我時緊時慢跟在牛屁股后面,南腔北調地哼著《童年》《蝸牛與黃鸝鳥》之類校園歌曲。灌木叢里,倒掛刺迎風冒出的嫩條兒躲在暗處,毛絨絨的,睡眼惺忪,折下來,剝了皮,水靈靈,嫩生生,甜滋滋,成了我可口的早餐。春風佛面,藍天白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一會兒書,打一會兒盹,或者和小伙伴打一場“雞兒棍”,斗幾回“雞”,來幾趟賽跑,這種愜意無以倫比。順帶割幾把草,回家時搭在牛背上,騎起牛來柔軟舒適,也給牛備下了宵夜。
夏天到了,遮天蔽日的青杠林綠蔭如蓋。蟬是這個季節里最賣力的歌手,像開一場聲勢浩大的音樂會,千百只蟬的和聲,似有無形的指揮,整齊劃一,響徹云霄。捉蟬是件容易的事,循聲尋去,小手屈成弓型迅疾罩住,蟬便成了掌中之物,叫聲隨即戛然而止。仿佛得到警報,整片樹林立刻安靜下來。蟬是可以吃的,但饑腸轆轆的我們并沒有把這些可愛的精靈當作口中之物,多半是玩一會兒就放生了,絕不傷他們。
腳下的溝里,水滿了,石鱇的叫聲此起彼伏。脫了鞋,在水聲掩護下,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在石縫里摸索,剛一觸到那滑膩的小東西,手便條件反射般收攏。“揪住了!揪住了!”捉到石鱇的人一臉興奮,周邊立刻聚攏羨慕的目光。也有的時候,抓住的不是石鱇,而是面容猙獰的癩蛤蟆,就趕緊扔回水里,自認晦氣。
那時候,除了過年、端午這些節日,吃肉是件奢侈的事。母親把石鱇剮了皮,去了內臟,在碗里打一個雞蛋,與抹了鹽巴和豬油的石鱇一起,用筷子架在碗上蒸。雞蛋熟了,石鱇也熟了——骨肉早已分離,白嫩的肉渾身冒油,香氣撲鼻,還沒上桌,我的口水已流了一地。
端午開始,天氣像一個魔術師,經常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剛剛還是熱辣辣的太陽,一陣風過,雨就駕著彩虹不期而至。“要生菌子了!”大家都有這個經驗,不約而同把牛趕到青杠林邊放。剛下過雨,林子里還散發著熱氣,紅的青杠菌、紫的米湯菌、黃的奶漿菌……都像聽到季節的召喚似的,爭相從土里冒出來,爭奇斗艷。我們采了各種菌子,用茅草穿成串,挽在臂彎,掛在胸前,林子里響起歡天喜地的應和聲。母親有時也去撿菌子,回來就是一大背籮,吃不了這么多,便用水焯一下,放到太陽下曬干,留到缺少蔬菜的冬春時節吃。
七月半左右,林子里的菌子日漸稀少,雞樅開始登場。這種味道更鮮美的“菌中貴族”雖然好吃,但特別稀少。高手不僅記得雞樅“窩”,還記得每個“窩”出雞樅的大致時間。有一次在仰天窩放牛,三朵碩大的雞樅突然映入眼簾,我欣喜若狂,趕緊向同伴宣告自己的“領地”。和我一起的堂哥卻不動聲色,背著手四處張望,不一會兒就在相隔十來米的地方找到一大片,至今記得那讓我瞠目結舌的九十七朵令人垂涎的“毛蓋桶桶”(將開未開的雞樅)。“雞樅大部分都是三窩連在一起的,只要看到一窩,周圍一般還會有!”看我手里可憐巴巴的幾朵雞樅,堂哥詭異地沖我道出天機。
中秋前后,田埂上的“雞嗉子”紅了,我們放牛的陣地也轉移到路邊上。這種滿身“雞皮疙瘩”的野果,雖然籽多肉不多,但香甜可口,飽餐一頓,回家飯也省了。“八月瓜,九月揸(裂開),十月討來誑娃娃。”嬌小的八月瓜像笑彎了腰的彌勒佛,一串串掛在刺籠里,貼在樹丫上。成熟時果皮裂開,露出很像香蕉肉的果肉,香氣四溢,既是我們爭相采摘的美味,也是近水樓臺的鳥兒們覓食的目標,出手晚了,枝頭就只剩下迎風搖曳的空殼了。
寒冷的冬天,放牛本很無趣,但我們自得其樂。小時衣服穿得單薄,從暖和的屋里走出門是很考驗意志的。父親給我準備了燃得正旺的火盆。到了田埂上,我一邊照看牛,一邊找柴添在火盆里。大冬天,柴通常濕漉漉的,把盆里的火燒好不是件容易的事。吹火就有講究,用氣需輕緩而深長,噘著嘴噗噗吹一氣,起身已是大花臉。有時光吹還無濟于事,得使出轉火盆的絕技,煙氣繚繞的火盆以身體為圓心、手為半徑旋轉,風逐漸把火舌拉長,幾十圈下來,死灰已經復燃。這更是技術活,由慢到快,再由快到慢,節奏掌握不好,滿盆的柴灰要么撲面而下,要么四處橫飛。有時,我們會偷偷從家里抓一把包谷,神不知鬼不覺塞進褲袋帶到山上。火盆燒得正旺時,摳出幾粒包谷放到柴灰里,用木棍來回攪和,不一會包谷就噼里啪啦開了花。滾燙的包谷花,沒來得及吹干凈灰,就和著口水下了肚,惹得周圍一陣咽口水的聲音。
……
放牛田野上,有歡笑也有淚水。
一天傍晚,村里炊煙四起,天空下著蒙蒙細雨,已經到收?;丶业臅r候,可我卻怎么也找不見我家的牛。小伙伴們陸續趕著牛下田野了,天色越來越暗,鄉村田野里不時響起杜鵑凄厲的叫聲,我又急又怕。如果牛丟了,不光無法向父母交差,一無所有的家更會雪上加霜。天完全黑了,像迷路羔羊的我還在路邊樹林里呼喚、穿梭,任由雨水、汗水、淚水在臉上交織,手臂和小腿被尖利的荊棘一遍遍劃傷。絕望中,隱約傳來母親聲嘶力竭的呼喚,無奈之下,我只得往回走。還沒到家,就聽有人在大聲吵嚷,父母低聲說好話、賠不是。
我硬著頭皮走到院子里,見除了兩個陌生人,居然看到我家的牛拴在院子里!原來這畜生趁我不注意跑到別家地里吃了莊稼,人家發現后,把牛牽來索要賠償。幾番討價還價,父親答應收了莊稼后賠二十斤包谷,對方才作罷。來人走后,我料想少不了一頓打,可母親把我叫到跟前,心疼地看著我滿是傷痕的手和腳,捋了捋我額頭的亂發,嘆著氣說:“娃兒,以后放牛要專心啊!你看,我們一家幾天的口糧都被你糟蹋了。”吃飯的時候,我感覺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淚水滑落到碗里。
溫順得像一只羊的我,也會大禍臨頭。那天,放牛回家的路上,鄰居黃家的羊就在我身后,不時用角蹭我的腿。我回身輕輕踢了一腳,不料羊主人怒火沖天,一把將我推倒在路邊的地里。地里全是新翻的泥土,雖不很疼,但滿腔委屈讓我禁不住嗚嗚大哭。我家和這家人是世仇,這一摔,點燃了仇恨的導火繩。四伯來到我身邊,問我疼不。我說不怎么疼。他低聲告訴我不要起來,今天就要收拾他家一回。父親很快也來了,看我還躺在地里,來不及心疼,回身就往那家人走去,一邊點名道姓破口大罵。我意識到闖了大禍,懵懂無知的年紀,不知道該怎么結束這一切,心里既緊張又矛盾。圍觀的人漸漸少了,趁沒有人注意,我悄悄爬起來,抄近路溜回了家。族中一大幫人正在商量對策,群情激奮,摩拳擦掌。“現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們難道還要被他家繼續欺負嗎?不能再忍這口氣!”一場大戰正在醞釀。突然,有人發現了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我。“人都回來了,算嘍,算嘍!”看到狼狽不堪的我,四伯喉嚨里冒了句:“哼,不爭氣!”就背著手、勾著腰,頭也不回地走了。
幾十年了,回想這件事,我仍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
牛背上的歲月一去不返,兒時的苦樂年華卻一輩子忘不了。(王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