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風輕輕吹來。政府大院的臺階上,穿了一身新衣,扎了羊角辮的我歡快地蹦跳著。
政府大院是父親工作的地方。早在幾日前,母親說這次我們要去外祖母家住很長一段時間,讓我們跟大院里的小朋友告個別。
那年,我6歲,哥哥8歲,母親27歲。
“嘖嘖!快看,這小丫頭眼睛會說話哩!一閃一閃的,像天上的星星。”
“這兩個應該是干部家的娃吧!你再看看這個小伙子,的確良白襯衣,公安藍褲子,濃眉大眼,長得多俊啊!”
“姐姐,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小皮鞋嗎?”一位同齡的小女孩怯怯地問。“姐姐,你的衣服鞋子真漂亮啊!”我低頭看著白色絲襪上父親新買的紅色皮鞋,鞋尖上一朵白色小梅花悄然怒放著。幼小的我頓時心花盛開。平時只有過年才能穿到新衣服,父親應該花了很多錢才買了這么漂亮的衣服和鞋子。
“看看他們的媽媽,不生一對‘花兒’一樣的兒女才怪哩!”鄰座的老奶奶說道。的確,母親個高身直,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名副其實的美人胚子。從我們一上班車,車上便是一片夸贊聲。可是,母親卻一反常態,大眼睛木然地轉身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嘴巴動了動,但沒能說出一個字,便轉頭看向窗外。
母親不該是這個樣子!一直以來我們是她最大的驕傲,但凡有人夸我們兄妹,母親的眼睛就會立刻明亮起來,滿臉笑意,連眉梢都是跳躍的。
母親這是怎么了?
回到外祖母家后母親一直懨懨地,在西廂房的炕上,常常昏睡不起。外祖母看我們的眼神也跟以往有所不同了。有時候外祖母看到我跟哥哥總會莫名地長嘆一口氣,然后說:“真是作孽啊!我苦命的兩個娃啊!”隨后的日子里,我們茶碗里的牛奶總會比舅舅姨姨們的多出很多,酥油疙瘩也會比其他人碗里的大。但母親還是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消瘦成一片輕飄飄的枯葉。
母親到底怎么了?
直到有一天,從城里來的、不玩泥巴的我跟王家阿妹、齊家吉萍、張家胖娃在玩耍中發生爭執。他們沖我著做鬼臉,然后大聲叫嚷著:“琴娃沒爹!琴娃沒爹!!”他們把“沒爹”這兩個字的語調故意壓重后再拉長,而這兩個字就像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剜著我心頭的肉。我快步跑回家問母親,母親看了看我,頓時淚如泉涌,卻不肯多說一個字。“不!父親不會不要我們的,前段時間父親還給我們買了新衣服呢。”我哭著、叫嚷著,淚眼中父親的模樣一點一點變得模糊。我猛然醒悟,為轎車上那個木然的母親,那個迅速消瘦成枯葉的母親找到了答案。原來是我們沒有家了,我們沒有家了啊!我哭累了,就倒在母親懷里睡著了。這一晚,全家人都沒有吃飯。
然而,夜里我時常夢見父親帶著我玩耍嬉鬧。夢醒時,我慌忙去拉父親的手,可是……黑夜里我瞪大了眼睛使勁地想,我的父親您去了哪里?怎么還不回來?
那些年我強忍著不去想父親,可越是這樣,父親的身影在我腦海里越發的清晰。陪伴我的只有每月父親郵寄來的《兒童文學》、學習用品以及我對父親像荒草一樣瘋長的思念。
后來,搬到現在居住的小城后,跟父親見面的機會才逐漸多了起來。但是在他面前,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惹他不高興,即便我心里知道他其實很疼我愛我。
父親性格要強、剛毅。唯一一次見他流淚是在24年前。上初中的我突然身染惡疾,父親去學校看我,聽老師說我病休在家,他急壞了,騎著自行車找到我時,連呼吸都是急促的。看到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我,父親的喉結動了一下又一下,嘴皮動了一次又一次,但最終沒能說出一個字。麥垛旁,父親的淚流了下來,流進嘴里又從眼里流出來,他也不擦,他只是默默地流淚,這是一個男人的淚啊!這淚像一條波瀾不驚的小河,沿著固定的渠道緩緩地流淌;這淚仿佛一下子流進了我的五臟六腑,而我的心底早已是一片汪洋。因為病痛折磨的痛苦,因為不能去上學的委屈,因為對父親的思念,在見到父親的瞬間決堤了。久久靜寂中,一切都已停滯,兩顆心戰栗著、抽泣著。許久,父親幫我擦干眼淚,摸了摸我的頭,給了我20塊錢,讓我積極配合醫生治療,病好了趕緊去上學。我淚眼婆娑地追隨父親騎自行車的背影,父親孤獨的背影漸漸在街道上遠去了,遠去了……最終變成了一個黑點。
這一刻,長久以來堆砌在我心里的那堵墻轟然坍塌。
時光飛逝!艱難困苦中母親好不容易將我們兄妹撫養成人。父親也會在繁忙的工作間隙抽時間來看我們,為我們送學習用品,送過年的衣服……
再后來,我為人母,父親也退休了。一年冬天,父親來家里小住。清晨,我跟孩子要去外地參加一個聲樂比賽。我們起床時,父親的身影已經在廚房忙碌著,清湯牛肉已經上桌了。燈光下,父親的白發又多了很多。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父親做的早飯,碗里不斷升騰的水蒸氣為我的眼淚做了掩飾。別人看來稀松平常的事,我卻等了三十多年啊!夜里,父親為了看他孫兒的一場比賽,驅車兩個小時趕到了比賽現場。比賽結束送我們回賓館后父親便走了。透過玻璃窗,我看到了燈光下的父親,看到了那個和周圍喧鬧氣氛格格不人的落寞的身影。不知道為什么,那一瞬間心里酸酸的。我看見父親打了一個趔趄,扶著路邊的樹站了一小會,又試圖往前走,看起來邁不開腿的樣子,遲疑了一下又靠在樹上。一定是父親急著趕路沒吃飯導致血糖低了。我和孩子飛奔下樓,攙扶著父親回住所,月光拉長了祖孫三代的身影。月夜的安靜中,我體會著有人在乎與疼愛的暖意,抑制不住內心的感動,在陌生城市的街角再一次淚流滿面。
那年冬天,每每我下班時,父親的身影已經在廚房忙碌著,爐火上的鍋里,滋滋冒著熱氣,飯菜的清香撲鼻而來,我跟父親邊做飯邊拉著家常。夜晚,我為父親溫一杯牛奶,倒一盆洗腳水。孩子寫完作業便纏著父親下棋。父親棋藝高超,孩子哪是父親的對手,輸了便撒嬌耍賴。燈光下,兒子趴在父親的肩頭說笑著。
記得有一次,我回家取東西。推開臥室門,父親摟著孩子睡覺,孩子稍稍一動,父親便驚醒了,在孩子背部輕輕拍打哄孩子睡覺,孩子的一只手手摸著父親的耳朵,另一只手摸著父親的鼻子。我鼻子一酸轉身出了門,我的孩子他替我圓了小時候的那個夢啊!
每次跟父親視頻通話,父親總是一再地囑咐我的兒子,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心儀的大學。父親還說,因為自己的原因,才導致我沒能上大學,這是他心里永遠的痛……
父親不爭,所以一生淡定從容,有著氣定神閑的獨特風韻。父親勤奮,一生辛勞,風雨浮沉60多載。時常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父親伏案寫作、錘文煉字的畫面。記得有一次,父親通宵寫材料,早上我有事去找他,他辦公室的窗戶散發出橘黃色的臺燈光暈,隔著窗紗,我看到父親專心致志地寫稿,時而蹙眉搖頭,時而陷入沉思,時而奮筆疾書,幾次嘗試喝水都發現杯子是空的,卻挪不動腳步去倒一杯,生怕腦海中的文字長腿跑了一般。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不忍打擾他,默默地一個人背著書包去上學。許多年后,每當我想懈怠偷懶的時候,就想起那盞溫暖的燈,它就像一座塔,指引著我奮力前行。
每次通話,父親都是最好的傾聽者與開導者。他總是勸導我,時間是擠出來的,在照顧孩子的同時,要積極創作,將來一定要出一本散文集。我跟父親有個約定,等我的散文集出版時,他一定要做第一個讀者。去年我身處逆境,父親又一次次開導我說:“人的一生逆境總是大于順境,要保持一顆平常心。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要辯證地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必須練就堅韌與頑強,逆境中的生命力才會因為不屈更加的生機蓬勃……”
夜已經很深了,我站在窗前,久久凝視父親所在的方向。他在那頭,我在這頭。不知道此刻他在干什么?不知道他腰腿疼的毛病好點沒有?父親與我相隔千山萬水,今年過節我們又不能相見了。遠處的燈光越來越模糊,我那不爭氣的淚又來了。記得去年新年,傍晚時分,父親牽著我兒子的手走在小區的路燈下,我走在他們身后。看著爺孫倆高興地嬉鬧,我不由想起了筷子兄弟那首《父親》:
……
時光時光慢些吧
不要再讓你變老了
我愿用我一切
換你歲月長留
……
感謝一路上有你
……(作者:劉永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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