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天天與這田園見面,或者說天天讓這田園見到我。在它的溝邊磨刀,在它的田埂邊割豬草,捅黃蟮,看里邊的糯谷起泡、揚花、墜穗。收割完了,被哥適時翻犁,泡起水汪汪一面長鏡。把朝輝夕煙反射到我的面龐,把幽遠月光攬到它的懷中。一群只聞撲嗵跳躍,不辨身影的蛙群,邀五呵六,擊鼓鳴金,嘰哩呱嘰哩呱,日夜擂臺歌唱。
今年春節再看到它:田埂硬化起水泥澆鑄的“產業路”了。四周,圍攔起齊膝高的鐵絲網——提防雞鴨豬狗擅入。里邊,深綠的白菜,成列成行,裹心挺立。稱贊哥嫂的勤勞,疑心茁壯是化肥的奇妙,哥嫂異口同聲:哪用得著化肥,栽下去,都沒怎么管它。
這時節,侄兒邀我試飛他手里的無人機,試拍老家的瓦舍。不在老家過年的歲月里頭,這丘肥沃的老爛田,早已改變古老的春夏秋冬呈現。
預定隔日舉辦的婚酒宴席,取消了。連夜加班炸成的大籮筐豆腐果、酥肉,如何處理成了主人的難題。村干部登門挨家打招呼,疫情形勢日漸緊迫。我決定取消所有尚未實現的預先安排,提前返程。
親屬們紛紛奉物相送。這樣的情境,外出幾十年,回家幾十次,反復領略,品嘗,仿佛陣前把酒壯行。
參軍外出那年,幾位嫂子用瓜瓢送來帶著雞屁股余溫的雞蛋。遠門大嫂送來粘著新鮮鴨屎的鴨蛋。每月30多元工資的姐夫塞給5元現金。幾十雙期待與祝福的眼睛,將我化入一幕透明澄澈的記憶之中。
那一年,親人腦中風漸趨好轉。我又起程,又引來物贈人送。親送送親的“隊伍”田埂上,像一根堅硬又柔韌的鏈條緊系我身。不敢回頭,不敢停下的腳步。相送里的意味蘊含一種壓迫感沉重感。腳步遲滯的我,停下來,轉身抱住母親,把淚水無聲灑落到母親的后背。沒等父親趕到身邊,便輕輕放下母親臂膀,加大步幅。怕,怕再一回頭,走出農村外的勇氣與決心便會被拉拽回去。
……不想收,不能收,只能收。我不能,也沒有任何權利挑揀。無論喜歡的,不大喜歡的。或只是一袋洋芋片,一袋豆豉。這份真情,與贈物本身并不直接相關。起步之前,最后關閉后備箱,才發現,已經沒有還能塞進物品的空間。想責備妻子來者不拒,妻子說,你都沒好拒絕,我阻止得了嗎。
回到城里。對臘肉香腸花生之類,妻子并不特別稱道,獨對一編織袋白菜,贊不絕口。
一個月后,妻子依然反復贊嘆:這是許多年來,白菜吃得最多,最好的白菜吃到最多的一次。
這些白菜來自哥門前那的糯谷田,老爛田。
宅家閉門隔離。幾次,妻子愣在后窗間,拉開窗簾,盯著后街出神。突然間,她推開玻璃,與什么人大聲一問一答起來。
遞給她一圈廢棄的電話線,她墜下塑料袋與現金,兩層樓下的賣菜人把芽芽菜、青菜裝入塑料袋。袋子盤旋上升,從窗臺跳進屋內。
問:那些白菜吃完了?妻說,還有點。不多了。那么好吃,省著點,悠著點,相添著,輪換著,可以多吃幾頓。
清水素煮,與肉湯煮,或酸辣椒炒,白菜都熟得快,熟得透。那股清爽甜味,始終充溢碗碟,縈繞口腔。
沒有任何雜味的白菜清甜,聯結著我與鄉里之外,長眠于墳堆里的親人,無言的跪拜,敬重,感激。
聯結著我在那爛田水溝邊的磨刀霍霍向牛草,向豬草,向田埂,向田野。
聯結著我對哥嫂,由青春年少到須發霜染的滄海桑田喟嘆。
聯結著我尊敬的人與尊敬我的人,聯結著我愛的人與愛我的人。他們的尊敬,我的尊敬;他們的愛,與我的愛的交織融匯。
聯結著,侄兒與鄉親,由紅芋薯吃不飽到把寶馬把凱迪拉克開到田埂上方,把大疆無人機放飛到村上方,讓我們能夠一起嘗試一覽眾田野的小小會心……(王帥)